□劉心武

每年端午節前后，端午戲曲舞臺多半會有《白蛇傳》的無關演出，關于白蛇化為女子與人間男子婚配的端午故事，起碼唐朝就開始流傳，無關到明代馮夢龍編撰《警世通言》，端午第二十八卷，無關用很大的端午篇幅展現《白娘子永鎮雷峰塔》的故事，但到清朝以及現當代，無關在戲劇舞臺，端午以及視聽文化發達以后的無關電影、電視連續劇，端午關于白娘子、無關許宣（后多叫做許仙）、端午小青、無關法海的端午故事，已經發展變化為與馮夢龍筆下的敘述大有不同的版本。

我很小的時候，家長就帶我到劇場看《白蛇傳》的舞臺演出，看得最多的是京劇，印象最深。也看過川劇，川劇與京劇的最大區別是，小青是雄性，由武生扮演，不過無論哪種戲劇演出，都歌頌白娘子對愛情的忠貞，在這個故事中體現出以情為上的現代意識。

我從戲曲演出先入為主，后來才看到馮夢龍筆下的《白娘子永鎮雷峰塔》，大吃一驚。這哪是我熟悉的那個《白蛇傳》??！

我所熟悉的故事版本，白蛇與青蛇都是在峨眉山修煉千年而成化為美女，來到西湖的。但馮夢龍的敘述，則白蛇和小青本都是在西湖安身，而且小青非蛇，是湖里一條大青魚。馮版故事里，白娘子出場時裝束身份是個寡婦，雖也有雨中向許宣借傘還傘等情節，卻沒有那么詩意。注意：馮版故事里男主人公叫許宣而非許仙，而且自始至終顯得很猥瑣，他與白娘子之間，情欲濃烈愛情稀薄，久久沒有達成共信。

馮版里的白娘子，妖氣外泄，她能偷挪官倉及府邸里的白銀服飾，導致許宣兩次被當作盜賊入獄流放，卻又并不能在許宣遭難時發揮其挪移神功，將其救出。只是許宣于流放地被寬免在獄外給人當管家時，忽然顯現，糾纏不已。

現在人們都熟悉《白蛇傳》里最關鍵的情節，就是端午節，許仙勸白娘子飲雄黃酒，白娘子本不該飲，卻因一來夫妻情篤，二來白娘子仗著有九轉內功，自認可以戰勝酒的效力，不至于醉后現出原形，哪知飲雄黃酒后，終于還是被許仙見到白蟒原形，許仙嚇死過去，白娘子后來為救許仙，去神山盜取仙草，將許仙救活。這是后來所有《白蛇傳》中的“戲眼”，沒有了端午節雄黃酒，似乎故事也就沒有講頭了。

但是馮版故事里，竟然沒有端午節的事。見白蛇現原形而嚇個半死的，也并非許宣而是另一個叫李克用的。地點呢，在鎮江，時間呢，是六月十三日，已在端午節之后。那天李克用做壽，許宣是李府管家，自然要去賀壽，男賓女賓分兩天招待，白娘子在招待女賓那天去了，李員外原來預先吩咐腹心養娘道：若是白娘子登東，她要進去，你可另引她到后面僻靜房內去。李員外設計已定，自先躲在后面，待白娘子進了屋，他就扒門縫偷窺，只見房中盤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，兩眼一似燈盞，放出金光來，李員外驚得半死，回身便逃。馮版此卷有一繡像（木刻插圖），畫的就是白蛇沖出，一人慌遁，是他那故事中的一個高潮，但此高潮卻與端午無關，與許宣無關，接下去自然也就沒有什么盜仙草的情節出現。

馮版故事里的法海，是拯救許宣的正面形象，許宣還親自動手用缽盂去扣鎮白娘子，最后將其永鎮雷峰塔下?！栋咨邆鳌返墓适聫鸟T夢龍筆下演化到今天，所起的變化，是集體意識現代化進程的一個例證。